陌生人

     这一次去釜山旅游的成员有四个人，分别是我和一名同校的女性朋友，以及两名长崎大学的男性朋友。31日那天，也就是旅行结束，我们回到日本的那天，两位男生打算乘坐飞机抵达博多车站后再搭电车回到长崎，而我与另一名朋友则乘船回到福冈。由于飞机与船抵达日本福冈的时间差不多，而且我们都必须在博多车站搭电车回到自己的住处，所以我们便相约一起在车站吃晚餐再分别。

     从釜山回到福冈港口的那天傍晚，我与友人一人背着一个包，刚走出暖气设备充足的建筑物便冷得直打寒颤。外头7点时分那灰蓝天空的冷色调，为四面八方扑来的冷风提供了最佳的背景。我从包里拽出薄薄的围巾在凉飕飕的脖子上绕个几圈，走到不远处的巴士站，加入正在等巴士的外国人行列。巴士站那里竖立着一盏小黄灯，给大家冷得刺痛的侧脸打了层亮色。但即便如此，排在前头的金发壮汉也抵挡不住冷冽的风，紧抿着嘴，耸肩抱着双臂。我和友人亦因为不想让寒冷从干燥的唇间侵入体内而都只凝望着四周，缄默不语。

     等到巴士终于到来，确认目的地是博多车站之后，我们便跟随队伍从中间的门口上车（日本的巴士有两个门口，中间的门口是让乘客进入的入口，靠近驾驶座的前方是让乘客下车的出口）。整辆巴士空荡荡的，我和朋友随意坐到了入口处数起第二排的座位。巴士开动，不到几分钟，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有规划的道路，漆黑的柏油铺得平整漂亮，街道旁的商店所发出的灯火以及各种各样写满了日文的招牌——我们回到了熟悉的福冈。窗外不断向后流走的景色突然停下，随着门口的打开传出了如蒸汽般的的声响。一个看似三十不到、打扮朴素的女人拉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乘上巴士，坐到了我与友人前排的座位。女人神情严肃，眉宇之间仿佛还夹有一丝怒气和疲惫。她那下垂的嘴角再加上紧闭的双唇给人一种无情，以及难以靠近的感觉。她一语不发，让孩子坐到窗边的位置，自己则在坐下后立即拿出手机，再也不看自己的孩子一眼，像是有意闪躲着什么。坐在后头的我也没办法看见她的表情，只看见她金褐色的头发。而坐在她身旁的小男孩剪着一头可爱的冬菇头，乌黑而纤细的发丝柔顺地贴着圆滚滚的脸。就像许多小孩都会做的事一般，他一来到座位就猛把脸往窗边凑近，两只小手亦像吸盘一样吸附着透明的镜面。

     就在我被小男孩那充满童趣的举动吸引着时，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站着一个男人。他年龄看似也介于25到30之间，剃着一头随便在街上走就能看到好几十个人留着的极普通的短发。那男人没有给我一秒惊讶和观察的时间，便往睁着大眼睛看向窗外的小男孩迈进一大步。

     在夜色之中仍能看见他那有些发黄但油亮的脸。我记不清楚是哪个瞬间，那毫无特征又普通的脸突然痛苦地扭曲起来，像是两边都挂满了委屈而往下垂的嘴角瑟瑟颤抖，原本呈“八”字形的眉毛弯曲的幅度也快成了直角。从小时便常听到这句话——男儿有泪不轻弹，可那个男人已经按捺不住那不断想迸发出来的泪水，也不顾及如我这样的旁观者，只任由它在眼眶里积蓄、打转。这是多么悲伤，多么疼痛的一张脸。光看一眼便能知道，这是被千刀万剐折磨出来的、血淋淋的痛楚，但那把刀不是切在肉体上，而是狠狠地刺在心上。

     这不是电影。当时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那泪光闪烁的双眼，有着道不尽的爱、心疼和不舍，而它们注视的对象只有一个，那便是有着同样目光的小男孩。这一霎那，虽然只是猜测，但我想我应该明白了小男孩一上车便往窗边跑的理由，以及女人避开小男孩的脸的理由。虽然很清楚明白这不是虚构的电影，但硬要打个比方的话，正在我们眼前上映的是一部家庭剧，父母离异，孩子归妈妈，然后现在就是孩子与爸爸道别的场面。

     男人张开了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外头寒风和硬邦邦的镜子却把他的声音带走，结果他的嘴便维持着半开的状态。他伸出一只手，放在窗子上。他知道他是什么也无法抓住的，但还是想在永远触碰不到亲子温情之前做最后的挣扎。小男孩什么也没说，轻轻拍打着窗子的小手却加快了速度。同时，在一旁的女人仍然呆望着手机屏幕，头也不抬。

      引擎的声音响起，巴士出口处的门缓缓合上，男人无奈地抽开了放在镜子上的手。一个大男人，因为自己的孩子而卸下尊严，露出如此难看、软弱又没骨气的嘴脸……曾几何时，我也不是看过吗。

      巴士开动，终于，男人也成了往后流走的风景，可是小男孩还是把脸贴在窗前，闭着嘴，睁着眼，一动也不动。这移动的铁盒子内的寂静突然被放大，没有谈话声，没有抽泣声，当然也没有笑声。小男孩偶尔有点累了，便闭上眼睛一阵子。与男人相比之下，他没有流下一滴泪，或许是因为年龄太小，还不懂这些复杂的事情吧。此时，我无意看见女人正在用LINE写一封挺长的信息给朋友。坚毅得接近冷酷无情的外表之下，想必是像透过文字宣泄正经历暴风雨的内心。

     就在我脑内重播刚才发生的一切时，我还不太敢相信这如戏一般的场景就是现实。虽然从女人拉着小男孩上车到巴士开动之间并不到三分钟，但我总觉得这短时间内发生的事已足以烙印在我心里至少三年。一路上，我和朋友话不多，但我们知道对方心里都在为方才那景象做出各种猜测与推论。也或许我们都是曾因为家庭问题而经历过不愉快的日子，因此感触特别深。我看着小男孩充满稚气而倔强的侧脸，不仅开始想：如果我是小男孩，我又会怎么面对这一切呢？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巴士已到达终点站——博多车站。就当我以为我的同情与臆想也抵达了重点，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哇——！爸爸！爸爸！爸爸！”
      在此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小男孩像是死火山爆发一样，望向窗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喊着刚刚与自己告别的男人。女人这才望向自己地孩子，让他别哭，跟着自己乖乖下车。可是小男孩不肯，甩开女人的手，双脚站稳，把额头贴着镜面，恨不得自己和窗子永远黏在一块。我知道，他是在害怕一下车后就一辈子都找不回自己的爸爸了。他无法抵抗妈妈，但除了听话他不知道还能怎么样，他的哭声是如此地无助、焦虑。看着那小小的身躯正声泪俱下地努力捍卫自己重要的人，我感到鼻头泛起一阵酸。另外，我也为自己不久前因为小男孩没哭就断定他还不懂事而感到羞愧不已，他不止什么都懂，他还懂得什么叫做忍耐。跟他比起来，只要碰到一点点刀尖，还未尝到痛就因为害怕而哭泣的自己是多么地丢脸。

     我不敢再瞥他们一眼，把他们抛在脑后，默默跟朋友一起加入下车的队伍。回到每次打工时的必经之路——灯火明亮、人流如潮的博多车站，跟友人边走边聊小男孩的事。那一晚，博多车站的博多口处正举办意大利料理展，巨大的厨师人偶正在门口迎接游客们，贩卖着各类意大利小吃的摊位中央，意大利男中音站在舞台唱着大家听不懂歌词的歌，场面好不热闹。回想起刚才发生的种种，令我眼眶泛起了热泪好几次，但最终没有流下。查看手机的LINE，得知两位男生已经在等待，所以我们没有在意大利展久留，直接进入车站里前往约定的地方。而陌生人的故事，也就这样埋没在充满活力的城市里，被抛弃在那辆不在华丽灯火照耀范围内的白色巴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