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27日星期三

Good night,大舅

                大舅去世多少年了呢。

                好像,不,应该有五年以上了吧。

                爷爷走得早,我甚至没来得及成长得能够记下他的模样,就已经不在人世了。而这个大舅,对我来说就是爷爷一样的存在。仿佛在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身边。

那个天真的年纪,我在睡前有个向“所有人”道晚安的习惯——good night阿爸good night妈咪 good night妹妹good night姑姑good night阿嫲good night某某老师good night某某同学……即使大家肯定听不到,但还是会把熟悉的人都认真地”good night”一遍,才甘愿闭上眼入睡。而大舅,也从来不会从这“晚安列表”中被遗忘。

大舅是典型那个年代的新村人。看向那瘦削的身体,看到处都能见到的白色背心贴在那硬朗的胸膛,看两条腿从宽大的及膝裤中窜出,最终踩在白底蓝带的人字拖上。毒辣的太阳把他的皮肤烙上了铜板一样的颜色。中学华文课,老师说是要默写,让我们背阅读理解中那篇文章里的几个优美句子。模模糊糊地记得其中一句就是——“那一双……干瘪……老木……一样的手”。我已经无法完整地说出那个句子,但我却很清楚地记得当我看到这个形容,脑里浮现的就是大舅的手。

“要喝茶吗?”记忆中地大舅就这样用他那双干瘪得像老木枯枝一样的手,抓起木梳,从左到右把白花花的发丝整齐地梳到脑后。他也用那双手,把年幼的我抱上那有着两个大轮子的黑色自行车。随着一声清脆的“铃铃”,轮子开始转动。回忆当年,似乎连风都是清甜的。

俩轮子停在茶餐室前,他拉着我走到了叽吖叽吖叫着的风扇下,把两张红色的塑料椅子叠起来,再把我抱上去。大舅翘起二郎腿,一手搭在我的椅背,一手随意地放在大理石桌上。我看向茶餐室那一个角落,对那个总是乌烟瘴气,又热闹无比充满好奇,但大舅从没把我拉过去那里,所以我自然也不会跑到那里去。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是让大人们打麻将的角落。

不用等多久,印着墨绿色花纹白色陶瓷杯便被放到眼前,冒着热腾腾的水蒸气。大舅把那杯子从杯托上拿起,然后一个90度倾斜,太妃糖色的teh从杯沿倾泻而出,在杯托里形成了一个圆形的小湖。他说,放在“碟子”里会凉得比较快,就不会烫到了。然后,我随着大舅走到厨房,看着他从红色保冷箱中拿出几块粗糙的冰块,一块放到属于我的小湖里,两块放到属于他的水井里。接着,他拿起眼前的包子,掰开来,里头的kaya像融化的琥珀,闪着光芒。大舅把小的那一半给我,跟我说要吹了才能吃。挂着灰尘的风扇还在头上转动,我低头吸了一口teh,甜甜的,冷冷的和暖暖的都混在一起,永不停歇的炎炎夏日中,令人感到很舒服的味道。

新村很多店里,墙上都会挂着描绘了有那店面的画作,虽然对美术不是我的专业领域,但颜料好似是水彩。要是在我和大舅的回忆里挂一副画,那我想便是这一幕了吧。teh与包子,经典搭配。于大舅的许多回忆我都不记得了,唯有这一大一小,一人一半的光景,永远散发着浅淡的褐黄色调。

小时候曾多次这么问过——“大舅大舅,你多少岁了?”。他躺在懒人椅上,想了一会儿,说已经忘记了,反正就是很老了。这个答案,对于当时还是能用两只手掌数出自己年龄的我十分不解。怎么可能有人会忘记自己的年龄。太、太太奇怪了。大舅一定在骗我,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但他不是唯一一个不告诉我年龄的大人,所以我也没追问,只是暗自给大人们下了个结论——无法记住年龄的生物。但,逐渐变成大人的我,直到最近,居然发现自己也开始不清楚自己多少岁了。每次都要重新用现在的年份减去出生年份算出来,算出来后过了不久又会忘记。前几天上法文课时,被大一的小妹妹问到年龄,我还楞了一下。2122……还是23?我真的,想不起了。原来,小时候的我是真的误会大人们了。人似乎活到了一定的岁数,就会开始遗忘一些明明重要的数字。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突然已经成长到了就算用上10只手指、10只脚趾也无法数出的年龄。小时候,每次过新年抑或是生日时,都会收到“快高长大”这一类的祝福。长大是一件好事,拥有无穷无尽的自由,在很多事上能够自己做决定。于是,捧起晦涩的心理学书籍,听着自己没体验过的情歌歌词,对着周围的人说一些大道理,假装自己有多成熟懂事似的。或许努力地踮起脚尖学习着大人的模样,是每个小孩的必经之路。当自己真的长大了,才发现,成长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拥有无穷无尽的自由,在很多事上“必须”自己做决定。就像是树干上的蚂蚁,向着阳光往上走,终究遇到了分叉的树枝。好不容易选好要往哪条路前进之后,在前方等着的却是更多的细枝,逼迫你永无止尽地做出选择。无论终点是硕果,是一场空,是对或是错,终究是自己该付的责任,怨不了人。所以成长是可怕的。

曾经,跟大学的今井老师谈过就业的事情。

“哦?为什么不想就职而要去大学院?”绿茶泡好了,他拿起茶壶往杯子里倒了倒,然后把杯子推到我面前。

我双手指尖碰了碰烫人的杯子,随口答道:“因为……不想进入社会。”

老师像是不曾预料这个答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为什么不想出社会?”

毕竟,只有学生这个身份,能够理所当然地犯错啊。只要脱掉了学生这个保护色,作为一个“大人”,加入社会这个大家庭,错误便不再被允许。你就像是一个确保“社会”正常运作的零件,要是你发生了故障,便会连累其他部件一起出问题,对社会造成不良影响。最终,为了保持社会的完整,你将会被排除、遗弃,接着会有新的部件来代替你。多么合理,多么残忍。

我突然这么想——大舅也是被遗弃的部件吗?我从来没看过、没听过他工作,也没有问过他是怎么谋生的。现在想来,可能是靠收租还有妈妈的补贴来生活的吧。小时候的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新村度过,很多时候,他就是躺在竹椅上昏昏欲睡,或是在院子的石井旁洗衣服,或是在摇椅旁吞云吐雾。我喜欢他的二手烟的味道,但上小学后,老师说二手烟比吸烟更有害,所以看到他吸烟时我都会自动闪开。他喜欢我听老师的话,每次考到好成绩,他就会特别开心地从口袋摸出软软的钞票塞到我手里。虽然妈妈总是告诉他不必这么做,但他都会坚持到底,最后妈妈也没辙。毕竟那不是什么大钱,也许吃一碗面就没了。

上中学之后,就很少到新村去了,每天放学后妈妈都直接把我接回家,之后她再自己回新村做工。明明小时候好像时常在一起的大舅,也没什么机会能见面了。夸张起来的话,半年才见一次。大舅这个爷爷一样的存在,就这么从我生命中淡去。但我相信就算我不在,他也一定不曾寂寞,因为他还有养子生下的两个可爱孙子。

每隔很长一段的时间去见大舅,他的样貌都没什么变化,只是白背心下的肋骨看起来又突出了一点。在他身上,仿佛能看见时间的停滞,这给我一种莫大的安全感。不过这又是仅限于外表上,最后见到大舅的那几次,他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太出了。我们真的已经褪出了对方的生命。对于这个结论,我很受伤也很疑惑,究竟是我长得太快,还是他的记忆正随着灵魂一点一点地爬出体外?或许是不想看到他那个不再溺爱的眼神,所以我几乎没有主动提过要去找大舅。

直到某一天,听说大舅身体出了状况,不止是整个人弱了下来,还开始大小便失禁,像是要把这世上的东西全都留在这里不带走一样,身体里所有东西都掏了出来。那时候,我也只是见过他一次,之后的事情都是听妈妈描述。而不久后,他就走了,留下一副空荡荡的身体。那一天,放学后的我,并不是回家,而是到了久违的新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回想起,我总“觉得”大舅去世的那个时期正好是考试周,而且是BIO过后的事情。之所以说“觉得”,是因为我无法证明这段记忆是否真实,搞不好只是我脑里自己补上的细节。

当天放学,好像例外地是爸爸接我到新村的。当听到大舅走了的时候我究竟在想什么呢?当时的我悲痛欲绝了吗?无论怎么努力去想,也无法重现当时的场景。但我记得我们两个之间那个未完成的约定。啊,不对。说是我们两个,不如说是我单方面定下的约定——妈妈曾经说过大舅喜欢吃炸肉,我就在心里偷偷记了下来,想着以后长大一定要学煮这道菜带给大舅吃。因此,我猜刚知道大舅去世这个消息时的我,应该是错愕的吧。毕竟每次见到大舅时,他那看似十年如一日的脸庞,加上一直都不告诉我的年龄,都给了我一种大舅不会老的错觉。这个错觉,让我以为他有足够的时间等到我长大,吃我做的炸肉。

大舅的灵柩被放在大门后正中央,头部朝向神坛。当时还以为不常见面,感情也已经淡去,就算面对他的死亡,我也可以毫无波澜。但在棺木旁,亲眼看着他的遗体,那一瞬间,我感到恐惧超越了悲伤,快把我的心灵震碎了。因为,那是一幅我不认识的脸,脸皮紧紧地贴着脸骨,眼睛的部分深深凹下去。像他,又不是他。是他,又不像他。那是一棵树皮干瘪、树干里头腐朽成空洞的老树,轻飘飘地、永远地倒下了。之前我老觉得岁月没有在大舅身上留下痕迹,其实只是一个荒谬的梦。那一刻,我确定他是真的不在了,这一个人形空壳里,再也没有那疼爱我的灵魂。

收音机不断播放着佛经,却无法让我感到一丝安宁,反而我觉得,自己再听下去就要崩溃了。妈妈放了碗炒长寿面在门口的桌子上,让我过去吃,然后走到屋外的帐篷下跟其他人说话去了。我拿着木筷,夹了一口面条来吃。平时妈妈煮什么我都爱吃,炒长寿面也是让我胃口大开的料理之一,但当时只觉得好想吐。眼泪和鼻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渗出来的,等我察觉,我的身体就好像变成了机械一样,颤抖着把沾了一把眼泪的长寿面,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我感觉到妈妈在远处看着,但我不敢抬头。我只想关掉所有的感官,不去看他们的眼睛,不去听令人心烦意乱的佛经,不去品尝食物的美味。那一天,我貌似流了很多泪,多得自己也很意外,原来我真的会这么伤心。

话虽如此,现在的我也还是忘了。

我终究忘了大舅是哪一年去世的。只记得我把蓝色工人装哭得一塌糊涂,所以一定是中学时期。

忘了大舅的忌日,就像忘了自己多少岁一样。脑里面存放这些重要数字的地方,仿佛被虫蛀了。其实不止这一些,中学时期的很多事,我都已经忘了。我不想用“失忆”那么戏剧化的词来说明,但就是有许多片段,像被删掉了一样,突然就不见了。当在大学跟朋友聊到各自的中学生涯,听着大家诉说着曾经的趣事,我便开始回想自己当时又是在做什么。但,令我感到惊悚的是,我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那些回忆。并不是那种朦胧不清的忘记,而是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完全无迹可寻。

属于我的那段时间究竟去了哪里?照理说应该在我身边的人,当时他们究竟是在哪里,在做什么?明明一些微不足道小细节在回忆里是如此地清晰,与此同时,一些感觉本来很重要、不该被忘却的事情却被抹了一个干净。不过,毕竟是连至爱的亲人何时离开的都能忘记的我,那么忘记一些回忆,或许也很正常。嗯……正常?这究竟正常吗,我不知道。

其实,想把大舅写下来的这个想法,在好几年前就反复出现过。但不知道是出自于内疚还是惰性,一直没有办法下笔。因为只要写下来,就代表我必须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描绘大舅的脸,还有与他的点点滴滴,最后再用他的死亡为我们的回忆盖棺。但如今终于能下定决心把心中的他用文字重现时,却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很多事情了。果然,要是早几年前就写下来了该有多好。

实际上的我,比周围的人眼中的自己,还有想象中的自己,还要更害怕变化。只要安于一个状态,就害怕做出改变。正像跌倒的时候只要不去移动伤口,就不会感到疼痛的这个道理。这么多年过去,不得不承认自己身上也发生了许多变化,有好的,不好的,但小时候那个睡前道晚安的习惯倒是意外地存留至今。只不过,对象不再是“所有熟悉的人”,而是只限定于眼前的人,还有在whatsapp那头的家人。毕竟听不到的人,就算用尽全力喊了也不可能听到。也只有小时候的我会傻傻地做这样无谓的蠢事了,这或许也是岁月带给我的变化之一。

只是,我突然好奇,要是大舅看到了慢慢变得像个社会零件一样现实的我,他会难过吗?还是说,他早已经投胎,不再为我们这些不省心的孩子们担心了呢?这么说来,大舅去世这么久,我都没正式向大舅道歉和道别过。事到如今,一定已经太迟了。虽然不知道大舅能不能听到,但就今晚,让我做回那个不切实际的小孩吧。

大舅,你好吗?这个开场白好像有点太烂俗了。

去年回国时,爸爸带我到小时候我们时常一起去的茶餐室吃东西了。对了,我很久喝Teh了,我现在更喜欢咖啡。我也不再放一块冰到饮料里了。而且我也没点kaya包,因为我更想吃咖喱米粉。

大舅,你还叫得出我的名字吗?明明小时候你叫了那么多次,不可能会忘记的是吧。

对不起,一直把你藏在不见天日的回忆里。

再见,祝你一路走好。

Good night,大舅。


3 条评论:

自习女孩 说...

)抱
千言万语尽在心中

Rotkäppchen 说...

(抱抱若儿

自习女孩 说...

好怀念的名字)惊
很可以w